曾看到過一幅圖片：一個悲傷的小丑，從打開的籠子門中探出半截身子。這只是件玩意兒，卻讓觀者栗栗然，似乎沒人敢大聲說：我不是那個小丑！我也沒被關(guān)進籠子！
小丑的形象令人迷戀，他畫上面孔，或者戴上面具，便即擁有了天賦神力，用歡樂犀利的言語，說出悲傷深刻的寓言。他是那個最頑皮的孩子，看見眼前有個氣球，總?cè)滩蛔∮冕槾了幌�，讓它暴露出氣泡的本色來�?/p>
16年后重排的《鳥人》，就是一出歡樂小丑的悲傷戲劇。
《鳥人》是編劇過士行“閑人三部曲”中的一部，另外兩部是“漁人”和“棋人”。了不起的中國文字賦予了這三部曲的名字以奇妙的歧義：“愚人”、“奇人”，還有“鳥人”——“鳥人”本身就具備了有趣的“歧義”：玩鳥的人，玩著玩著變成了鳥的人，當然，還有很“鳥”的人。
16年前，這出戲在人藝首演的時候，險些未獲通過，劇中荒誕而充滿隱喻的內(nèi)容，在當時或許有點超前。因此，16年前連演130場的《鳥人》，憑借林連昆、梁冠華、濮存昕、徐帆、何冰等組成的陣容，用相對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充分演繹出劇中老北京文化質(zhì)感，即便如此，依舊有評論者驚呼：“人藝解構(gòu)了自己！”
與其說“人藝解構(gòu)了自己”，不如說“人心解剖了自己”。
在一出群戲中觸碰人心，是一場“進入黑夜的更漫長的旅程”。這個旅程往往以黑暗和黑暗中潛伏的巨大張力來推動，直到大幕揭開，圍墻坍塌，真相暴露，高潮到來。
《鳥人》卻與眾不同，戲劇展開，觀眾看到了紅墻根下、小公園中清晨時分的悠閑場景：老少爺們兒提籠架鳥，壁壘分明，遛畫眉的甭想進了百靈的圈子，養(yǎng)百靈的則津津樂道“十三套”、“啾西呼垛單，抽顫滾啄翻”……這些“精致的淘氣”使這些老北京文化的落寞的繼承者們渾身抖落著不肯同于流俗的傲氣和貴族氣兒。
然而這悠閑如停滯的時光并非沒有被打破的可能——俗人孫經(jīng)理帶來的俗鳥，臟了“百靈張”養(yǎng)了一輩子的百靈的口，“百靈張”于是活活氣死了！鳥人養(yǎng)鳥癡迷，以至于將鳥的規(guī)矩視為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百靈張”很久沒有活在真實的世界里面，他活在百靈的規(guī)矩里。
戲劇從開場“鳥人”之樂兜轉(zhuǎn)剎住，驀然轉(zhuǎn)向“鳥人”之悲。濮存昕飾演的心理醫(yī)生丁保羅于是粉墨登場，他要為鳥人們做心理分析——
“鳥人”之悲轉(zhuǎn)向“鳥人”之病。
丁保羅的心理問診窺視出了鳥人們的�。喝隣斠蚓﹦』樕碾y以為繼，沒落如秋天的“伏天兒”，秋涼于是成為主調(diào)；外表喜興的天津衛(wèi)骨子里卻有著戀母弒父情結(jié)；執(zhí)著的鳥類學家是個“窺陰癖”；而醫(yī)生丁保羅呢？一個總是窺視他人內(nèi)心世界的人自然也難逃“窺陰癖”的指認……比起16年前，對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童年創(chuàng)傷，當下的觀眾已經(jīng)具備了很好的接受能力，因而更易會心。
將人生的焦點放在“鳥”上，往往是因為人生在別處出現(xiàn)了盲點。跟他們所養(yǎng)的鳥兒一樣，只能唱、不能飛，甚至自愿將自己禁錮在籠子里。這籠子的名字，叫做“好一口兒”，鳥人們于是好了“鳥”這口兒。古人寄情于江湖，今人忘情于鳥籠。卻偏有不解世故卻喜歡窺探他人的丁保羅，如三爺所說：戳了鳥人們的心窩子。
樂鳥、悲鳥、病鳥的鳥人們，原來都是籠中鳥。這真相本不可說，既說破了，鳥人們只好奮起反擊，于是，一出荒誕的狂歡開始了：一生就等一場絕唱的大花臉三爺粉墨登場，將丁保羅當作陳世美，來了一出“鍘美案”。這出充滿戲仿味道、解構(gòu)經(jīng)典的狂歡只有一個目的：揭開所有人的面具，暴露出所有人的籠中鳥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