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吟蘭，中國政法大學教授、中國法學會婚姻家庭法學研究會會長

　　今年全國兩會對家暴問題的關注前所未有。全國人大新聞發(fā)言人傅瑩表示，國家正在制定反家暴的專門法律。圍繞《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征求意見稿)》(下簡稱草案)，都有哪些討論呢？日前，中國青年報記者采訪了中國政法大學教授、中國法學會婚姻家庭法學研究會會長夏吟蘭。

　　目前關于禁止家暴的法律法規(guī)是不完備的

　　中國青年報：有學者認為，家庭暴力的定義除了草案中的“身體、精神等方面的侵害”，還應該包括性暴力和經(jīng)濟控制。您怎么看？

　　夏吟蘭：從廣義上說，身體暴力可能也包含性暴力。鑒于其特殊性，性暴力可能對受害者的傷害更嚴重，把性暴力單獨列出來會更有利于保護受害者。

　　經(jīng)濟控制的舉證會比較困難。在目前的情況下，肯定要考慮到法律的實施，所以暫時不包含經(jīng)濟控制也比較現(xiàn)實。

　　中國青年報：草案認為家庭成員指的是近親屬。那同居關系、伴侶關系、前配偶關系應該包含在內(nèi)嗎？

　　夏吟蘭：其實不管是前配偶關系還是同居關系，都和婚姻關系有非常相似的特點。比如雙方關系的依賴性，不僅包括情感上的依賴，甚至還有經(jīng)濟上的依賴。再比如暴力行為具有周期性、反復性、隱蔽性的特點，并以控制對方為目的。

　　至于會不會與家庭的定義產(chǎn)生沖突，我覺得用推定的方式比較好。具有同居關系、前配偶關系以及家庭寄養(yǎng)關系的人之間發(fā)生的暴力行為，可以視為家庭暴力。通過這種準入條款，把家庭暴力的主體適當擴大，實際上是有利于保護受害者的。

　　中國青年報：草案出臺之前，婚姻法、婦女權益保障法、未成年人保護法中都有“禁止家暴”的規(guī)定，那制定反家庭暴力法的意義何在呢？

　　夏吟蘭：目前關于禁止家庭暴力的法律法規(guī)是不配套的，是沒有體系化的，而且里面家庭暴力的概念、制止家庭暴力的措施手段都是不完備的。

　　所以，我們希望通過一部完整的反家庭暴力法，首先制定一個包容性的家庭暴力的概念，然后建立多機構多部門合作的反家暴的干預措施，最后制定一些真正保護受害者的救助措施，這樣才能達到保護受害者的目的。

　　中國青年報：過去有人認為在中國的家庭里面家庭暴力不算個事兒，而現(xiàn)在學者、媒體、司法界人士等都對家暴問題特別關注。在您看來，家暴行為有哪些新特點和趨勢？

　　夏吟蘭：其實，家庭暴力的個案數(shù)量不一定在增加。過去人們根本不把打老婆、打孩子視為暴力行為，覺得這是家里的私事，不是社會問題。并不是說過去沒有家暴，而是許多人不敢說、不能說、不愿說，家丑不可外揚。

　　當家庭暴力這個概念被社會接受以后，人們才對這些行為有更多關注。所以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受害者愿意表達出來，人們開始認識到，原來法律是管家庭暴力的，即使是在家庭當中，我也不應該受暴。這說明了觀念的轉變，說明我們對人權的保護越來越深入了。

　　家暴行為在本質上沒有變化。不管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家暴都是施暴者想通過暴力行為控制受害者。但是家暴行為在形式上會變得更為隱秘。過去他可能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打老婆，現(xiàn)在他可能覺得會有人管，就不會這么做。實際上，當我們社會都認為家暴是違法行為時，施暴者會有所收斂。

　　家暴案件中，以暴制暴某種意義上可視作正當防衛(wèi)

　　中國青年報：受害者處于弱勢地位，舉證能力有限，而且不愿暴露自己的隱私。面對這種情況，反家庭暴力法應該怎樣保護受害者的權益？

　　夏吟蘭：首先要減輕受害者的舉證責任。如果受害者提出了一個初步證據(jù)，那么法院就可以將舉證責任倒置，由施暴者來舉證自己沒有打人。

　　因為家暴大部分都發(fā)生在家里，沒有第三人在場。在這種情況下，可以由受害者先提出一個受傷害的醫(yī)學證明，然后舉證責任就是丈夫的，如果你不能舉出證據(jù)證明你不在發(fā)生打人事件的場所里，那就推定是你打的。

　　另外，我們也提出家暴案件的審理，可以使用表見證明原則。民訴法有一個叫做依照高度概然性經(jīng)驗法則的規(guī)定，就是法官可以通過他的經(jīng)驗，通過一定的事實經(jīng)過，推定這個事情是發(fā)生的。

　　中國青年報：您曾表示，從輕減輕以暴制暴者的刑事責任，會對受害者更加公平，但也有人說這樣會造成防衛(wèi)過當?shù)蓉撁嬗绊�。對此您怎么看�?/p>

　　夏吟蘭：關于這個問題有很多討論。在國外有受虐婦女綜合征的概念，如果夫妻之間發(fā)生以暴制暴的情況，往往是受暴的婦女長期受暴，在丈夫毆打她時沒有能力反抗。長時期的受暴，會讓婦女否定自己，又不敢逃跑。因為她沒有避免自己受暴的方法，所以她才會在多次受暴忍無可忍后，采取一些極端方法殺死自己的丈夫。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把這視作一個正當防衛(wèi)的過程。雖然婦女不是在受暴的時候殺死丈夫，但是長期施暴是殺害丈夫的原因。

　　當然，不是所有案件都能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都能減刑或免除刑罰。在國外，會有專家證人負責評估當事人的心理狀態(tài)，評估當事人以暴制暴時的一些情節(jié)，看看是不是能減輕從輕。這些專家證人大部分是心理學家、社會工作者，或者是多年從事反家暴的法律界人士。

　　中國青年報：除法律層面外，還應該怎樣做來預防家庭暴力？

　　夏吟蘭：法律當然特別重要。在我看來，首先反家庭暴力法的名稱應該叫“預防和制止家庭暴力法”。家庭暴力最重要的應該是預防，而不是制裁。因為家庭暴力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我國家庭暴力的數(shù)字可能達到30%左右，父母對子女的會更高，可能三分之二的父母都對子女實施過暴力。

　　所以，我們要通過宣傳教育來改變觀念。要給孩子從小就灌輸一個觀念，父母是不能打你的，父母跟你是平等的。父母有責任告訴孩子哪些事不能做，要給孩子這種公民教育。反過來，父母也不可以用暴力約束子女的行為。

　　我們多年研究也發(fā)現(xiàn)，暴力是會代際傳承的。有一個群體叫“目睹兒童”，他們可能自己沒挨打，但目睹了父母之間的暴力行為后，他會覺得暴力可能是解決問題的方式之一。長大后，他可能會延續(xù)這種暴力行為。

　　還有就是應該強調(diào)多部門合作，NGO組織以及社會各部門要通過協(xié)作的方式，為受害者提供更多的救援措施。記者 孫震 實習生 史額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