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馬洪波:如何理解國家公園的“中國內涵”?
中新社西寧2月25日電 題:如何理解國家公園的“中國內涵”?
——專訪中共青海省委黨校副校長馬洪波
中新社記者 潘雨潔
自2013年中國政府提出“建設國家公園體制”以來,以國家公園體制試點建設推動自然保護地體系改革的局面正在形成。國內外國家公園建設經驗有何啟示?中國如何將源自美國的“National Park”概念賦予“有人、有文化”的內涵?中新社“東西問”近日專訪中共青海省委黨校副校長、教授馬洪波,對上述問題做出解答。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National Park”這一概念如何誕生?美國創(chuàng)建國家公園對中國有何啟示?
馬洪波:人類自誕生以來,90%以上的時間都在野外采摘、狩獵,哈佛大學生物學家威爾遜曾指出,人類有“親自然情結”,天生喜歡曠野、草原、森林。而工業(yè)革命后,人口集中向城市遷移,為了改善已嚴重失衡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國家公園”概念應運而生。
美國是移民國家,從1776年發(fā)表《獨立宣言》起僅200余年歷史,因此創(chuàng)設“國家公園”概念以強化各地各色人種對這個新興國家的認同。
據歷史敘事,1870年,一群探險者在美國黃石地區(qū)的河流匯合處燃起篝火,設想建立一個偉大的公園,讓印第安人世代安居、野生動植物自由繁衍生息。但實際情況是,美國當時正在修建橫貫東西的鐵路,發(fā)展旅游成為可能,黃石地區(qū)的絕美風景很快成為巨大商機。
兩年后,世界上第一個國家公園——美國黃石國家公園建立,宗旨是“為人民的利益和快樂服務”,可以看出,當時不僅為保護自然,還偏向于開發(fā)。經過多年保護與發(fā)展的“拉鋸式博弈”,美國才逐漸確定了“保護為主、兼顧利用”的國家公園定位。
美國黃石公園。中新社記者 陳文 攝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成立于1916年,而“國家公園”在中國問世時間尚短,還在新生發(fā)展階段,應以開放心態(tài)借鑒國際經驗。中國在國家公園建立之初,就明確把保護生態(tài)系統(tǒng)原真性和完整性放到首位,體現(xiàn)了應對全球氣候變化、保護地球家園的大國擔當。
中新社記者:您曾說英國國家公園的建設經驗可能對中國更有借鑒價值,為何這樣認為?
馬洪波:與美國在“一張白紙”上的建設歷程不同,20世紀50年代起,英國在高度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的基礎上建設國家公園。中英兩國都是歷史悠久、人口眾多、文化底蘊深厚的國家,面臨的實際有部分相似性。
首先,與美國先實現(xiàn)土地國有再進行規(guī)劃不同,英國國家公園內土地權屬復雜多元,不是“非公即私”,大部分處“中間狀態(tài)”,即土地為私有,但局部通行權可贖買。經多方相互妥協(xié),英國國家公園在不改變土地權屬的同時,通過立法規(guī)劃,使國家有效控制土地使用方向,涉及的居民利益損失,從歐盟、國家層面給予補償。
中國自20世紀80年代土地承包政策實施,至今已成一項基本經濟制度。國家公園內的土地雖為全民和集體所有,但由幾代農牧民承包、經營,因此同樣需要管理土地、正確處理各方關系。2016年以來,錢江源、武夷山國家公園開展集體林地保護“地役權”改革,土地承包權不變,居民按照國家公園的要求經營產業(yè),并獲得一定生態(tài)補償,處理方式與英國類似。
武夷山國家公園雪景。中新社記者 王東明 攝其次,英國國家公園沒有美國那樣的廣袤荒野、“處女地”,大部分是人造景觀,多為“鄉(xiāng)村公園”。全英15個國家公園中,累計常住居民約45萬人,每個公園內既有本地居民工作生活,又有外來游客觀光旅游。在管理上,注重繁榮社區(qū),追求傳統(tǒng)文化、經濟活動和生態(tài)保護相協(xié)調,這一點也對我們有啟發(fā)價值。
中新社記者:從傳統(tǒng)自然保護區(qū)到國家公園,中國政府經歷了怎樣的探索與改革?與國際通行的分類體系相比,中國為何將國家公園作為保護等級最高的一類自然保護地?
馬洪波:1956年,中國首個、廣東鼎湖山自然保護區(qū)建立,改革開放以來蓬勃發(fā)展,到2018年總量達2750處。然而,大多數自然保護區(qū)在“搶救性保護”情況下成立,將一個完整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各類自然資源分門別類管理,出臺多種多樣的自然保護地管理辦法,造成交叉重疊,效能較低。
為將這種混亂、“碎片化”局面刪繁就簡、整合統(tǒng)一,從1996年起云南省就開始探索運用“國家公園”這種新方式,破解保護與發(fā)展難題。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國家公園體制試點由地方上升至國家。
2019年,中國政府印發(fā)《關于建立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指導意見》,將所有自然保護地分成三類,國家公園是第一類、保護等級最高的自然保護地,針對自然景觀最獨特、生物多樣性最富集、有全球價值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實行最嚴格保護。
總結傳統(tǒng)自然保護區(qū)管理體制的弊端,國家公園綜合運用政府、市場和社會三種力量實行綜合保護,踐行“生命共同體”理念,根據整體布局由國家直接指導管理機構及人員,中央財政提供主要經費,同時實現(xiàn)資金保障多元化,真正將保護做實。
瀾滄江源第一縣——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是青藏高原三江源區(qū)域中野生動物重要繁殖棲息地之一。中新社記者 李江寧 攝中新社記者:如何理解“最嚴格的保護,就是最科學的保護”?中國國家公園如何深化對“保護”的理解?
馬洪波:最嚴格的保護必須建立在科學研究基礎上,否則容易在實踐中“走極端”。
比如20世紀80年代青藏高原草場退化,當時認為是過度放牧、鼠害所致,因此滅鼠、減畜、扎圍欄。十幾年后才發(fā)現(xiàn),牛羊適度的踩踏和糞便,是草地保持生機的重要因素。而鼠兔也是高原生物鏈的重要一環(huán)。在不長樹、只長草的源頭區(qū)域,鳥類依靠鼠兔洞作為棲息地;這些洞還是“盛雨器”,能夠涵養(yǎng)水源,攜帶傳播種子,疏松土壤等。鼠兔參與加速了系統(tǒng)內能量的流通和物質循環(huán)。
青藏高原的鼠兔。中新社記者 孫自法 攝青藏高原遠比我們目前的認識復雜,像一本天書只打開了第一頁。在尊重、保護、利用之前,先要敬畏自然。直白地講,在沒有真正認識、理解之前,最好不要人為干擾。建立國家公園目的亦如此:保護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完整和原真,世代傳承、持續(xù)探究,不以表象認知做出判斷,輕易改變自然。
目前中國國家公園倡導的“山水林田湖草沙是一個生命共同體”理念,是對長期以來分部門而治的認識深化,意識到生態(tài)系統(tǒng)“萬物互聯(lián)”的內部機理,從而進行的整體性、系統(tǒng)性保護。
中新社記者:為什么說中國建設的是“有人、有文化”的國家公園?
馬洪波:中國的國家公園要保護生態(tài)、傳承文化遺產,還肩負著生態(tài)扶貧、經濟發(fā)展、改善民生等任務。讓原住居民成為生態(tài)管護的主體,發(fā)揮傳統(tǒng)文化的積極作用,是中國國家公園建設的亮點。
例如,青藏高原是全球生態(tài)價值極高的地區(qū),也是深度貧困地區(qū)。三江源國家公園中,原住居民身份轉變?yōu)樯鷳B(tài)管護員參與保護,按照每月每人1800元人民幣的標準獲得收入,讓牧民擺脫貧困。
在三江源國家公園長江源園區(qū)可可西里管理處索南達杰保護站藏羚羊“幼兒園”內,“奶爸”為一只小藏羚羊拍照。中新社記者 馬銘言 攝同時,中國政府從2010年開始實行對口援青機制,不僅為三江源地區(qū)帶來項目資金,更促進東西部地區(qū)人員交流互動,當地的官員、從業(yè)者、民眾得以走出高原,開拓視野,在潛移默化中改變思想觀念。
除了政策機制,市場力量也在充分發(fā)揮,傳統(tǒng)生產方式正在轉變,原住居民得以適度開展特許經營,在服務業(yè)發(fā)展中增收。例如瀾滄江源昂賽大峽谷的雪豹觀察節(jié),黃河源頭生態(tài)體驗活動等,都是有益嘗試。
三江源地區(qū)因誤闖牧民牛圈被困,牧民抓獲后放歸野外的雪豹。中新社記者 王東梅 攝保護生態(tài)未必需要移民搬遷,更重要的是通過教育、培訓改變人的理念和行為。我們在瀾滄江源囊謙縣白扎林場看到,巖羊經常跑進寺院覓食。巖羊是非常警覺的動物,但它知道人不會傷害它,說明人和自然萬物能夠和諧相處,只要心存善念。
三江源國家公園尊重保留當地傳統(tǒng)文化崇尚的“自然保護、天人合一”理念,讓牧民世代守望草場、雪山、河流,過上美好的公園生活。大自然不僅提供了生存所需的物質條件,也是我們幸福的重要來源,人類應重回天地間,實現(xiàn)“詩意地棲居”。(完)
受訪者簡介:
馬洪波,中共青海省委黨校副校長,教授,博士。1987年獲陜西師范大學地理學學士學位,2002年獲首都經濟貿易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2006年獲蘭州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先后榮獲青海省優(yōu)秀專業(yè)技術人才、青海省優(yōu)秀專家、青海省社會科學領域人才“小高地”領軍人、青海省首屆“昆侖英才”計劃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等稱號。2016年獲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2019年入選青海省“高端創(chuàng)新人才千人計劃”杰出人才,2020年獲聘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地理專業(yè)博士生導師。